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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4章 .13·家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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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   近日来频生事端,真可谓一波未平一波又起。

    皇后大丧的当晚,帝姬在奉先殿失踪,下落不明,惹得合宫震动。皇帝大发雷霆,在乾清宫里拍桌子怒斥一帮锦衣卫,“一个大活人,在你们眼皮子底下被人掳走,这是什么道理?朝廷拿钱养着你们,你们却连朕的帝姬都保护不了!全是一群废物!”

    锦衣卫统领陈忠跪在殿中冷汗涔涔,拱手往上一拜,“未能护帝姬周全,微臣罪该万死!如今宫中锦衣卫已经全派出去了,一旦有任何蛛丝马迹,微臣必定拼命将帝姬带回,还望大家息怒,让微臣将功抵过!”

    高程熹还是没能消火,帝姬被劫,表里都是桩惊天动地的大事。于情教人难安,于理更是皇室的奇耻大辱,毕竟一个如花似玉的姑娘落入贼人手里,指不定会出什么可怕的事!他愈想愈生气,因狠狠将手里的香牌扔了出去,叱道:“出了事就说将功抵过,一个个都是嘴皮子厉害!若是帝姬少了一根毫毛,朕唯你是问!”

    香牌砸在落地罩上,与雕花的纹路相撞,力道之重,甚至摔缺了一个角。陈统领跪在地上瑟瑟发抖,口里诺诺地连称了几个是,这才揖手退出了大殿。

    皇后停灵的日子里闹出这等事,着实非同小可,要办便要雷厉风行,片刻都耽误不得。陈忠按着佩刀大步往前,睨一眼身旁的锦衣卫,沉声道:“奉先殿里里外外都察看过了么?掳走帝姬的贼人可留下了什么东西?”

    那年轻人摇头,蹙着眉似乎大惑不解,道:“殿中一切安好,连个香炉都没打翻,宫人也说昨晚殿中并无异样。”

    这话无疑是道惊雷,砸下来,引得众人面面相觑。锦衣卫是专门办案子的,自然发觉了此事的蹊跷之处。按理说,若帝姬真是被人掳走,必定挣扎不休,可奉先殿中一切如常,甚至连半点响动都没闹出来,怎么也说不通。

    陈统领捏着眉心细细思量,忽地,一个念头从脑子里升起来。他半眯起眸子,又听那年轻人沉声试探道:“大人也发觉不对劲了么?属下曾询问过各处宫门的守卫,昨夜并没有可疑之处,或者……帝姬并非是遭人掳走,而是自愿跟人离宫的……”

    话未说完,陈忠便一个眼风剜了过去,断喝道:“胡言乱语些什么!脖子上的东西不想要了么?”

    那年轻人被吓了一跳,愣了愣才反应过来,当即拱手道:“属下失言!”

    “你知道就好。”陈统领,收回目光望别处,一阵沉吟,又道,“帝姬失踪时,奉先殿中还有何人?”

    “欣荣帝姬同赵督主都在。”一人道,“不过两人被发现时皆昏迷不醒,料想是早就被人给打晕了,问不出什么来。”

    正说着话,前方廊下却远远走来了一个人。穿素服,箭步如飞,广袖大袍在晨间的微风中轻扬翻飞。众人抬眼去望,认出来者何人,当即恭恭敬敬地揖手行礼,异口同声道:“谢丞相。”

    举国行丧,人人都要孝服加身,谢景臣一袭白衣翩然如画,经过众人时略顿了步子,目光扫过去,寒意凛然:“听说,追查帝姬下落的差事,大家交给了陈统领?”

    听见他和自己说话,陈忠显然有些惊讶,连忙拱手应声是,“承蒙大家抬爱,微臣必定竭尽全力,尽早将帝姬带回宫。”

    他听了只寥寥一笑,唇畔挂着几丝讥讽的意味,“皇后行丧,合宫上下的守卫理应极森严。如今帝姬却被人掳走,统领恐怕万死都难辞其咎。”

    丞相手掌大权,向来都是喜怒不形于色,可这会儿却字里行间都是不加掩饰的愠怒,使得一众锦衣卫惊惶地对视,不明就里。陈忠心头在打鼓,早前便有耳闻,丞相与欣和公主的关系非同一般,过去一直以为是传闻,没想到……

    他暗自欷歔,直道自己这官儿当得不易。脑袋别在裤腰带里办差,要挨万岁爷的训不说,还得应付谢丞相的怒气。如今欣和帝姬失踪,丞相必然心急如焚,他也是倒霉的,直冲冲就撞上了刀口,只能怪他时运不济吧!

    武将往往不善言辞,陈忠干站半天没挤出一个字,谢景臣却失了耐性,拂袖朝远处去了,徒留一众人在原地相顾无言。

    胸口那方在抽搐,每走一步都像是能牵扯出血丝。她下落不明,他觉得整个人像被抽空了大半,浑浑噩噩,神魂都有些恍惚。昨晚同周人周旋,他没能入宫陪伴她左右,清早听到她被掳走的消息,他自责得几乎死过去。是他大意,以为在宫中安排了暗卫,她便会安然无恙,都怪他太自以为是了吧!

    佛经里说,人生在世,如身处荆棘之中。心不动则人不动,不动则不伤。如心动,则人妄动,伤其身痛其骨,于是体会到世间的诸般痛苦。这话成了他的写照,过去没有牵挂的东西,所以能够铁石心肠独善其身,可是她闯进来,搅得人章法全乱。

    什么冷静自持都成了空华,她生死未卜,这个认知令他恐惧到骨子里。可是身在紫禁城,周遭的高低宫阁换回了他的理智,不能慌也不能乱,敛尽一切情绪,即使心头在滴血,也要装作若无事地行走在这片红墙绿瓦间。

    他的薄唇抿成一条线,面色沉冷,撩了袍子上望月台,里头立着一个人的背影,听见脚步声回过头,朝他毕恭毕敬地拜下一礼,拱手道:“大人。”

    焦急都在心里,人前,谢景臣依然是呼风唤雨无所不能的大凉丞相。他盘弄念珠,面上一副镇定淡漠的样子,目光落在远处的湖光山色间,“说吧,昨晚究竟是怎么回事?”

    春意笑的神色忽然变得复杂,口里支支吾吾,半晌才道:“属下不知当讲不当讲。”

    他勾起个冷笑,调转了视线来看眼前的人,面上含笑眼底却冰凉,吐出一句话来:“说。若有半个字不尽不实,我活活剐了你。”

    春意笑面上一阵惊慌,连忙躬身道:“昨夜帝姬同燕楚叽一道,联手将属下打伤,接着便没了踪迹。”

    他闻言略沉默,之后便低头哂笑,唇角绽开讥诮的花儿。眼皮子抬起来觑春意笑,阴恻恻道:“荒唐。平白无故,她怎么会和燕楚叽一道出逃?”

    春意笑却忽然跪了下去,伏在地上额头贴地,沉声道:“属下不敢欺瞒大人。阿九同燕楚叽早有勾结,大周狼子野心,一直有意坐收渔翁之利。大人要借兵,周国大军入大凉境内,到时候是去是留,是退是进,谁又说得准呢!恕属下斗胆直言,此番燕楚叽必会以利诱之,指使阿九伺机取大人的性命!”

    “一派胡言!”他震怒,手中的菩提子断了线,颗颗滚落下来,发出一阵清脆的声响。散落在地上,像铺陈开的恶兆,引人堕入无边的梦魇。

    春意笑声线平缓,埋着头道,“属下不敢在大人跟前打诳语,昨夜欣和帝姬究竟是自愿离宫还是受人劫持,唤来暗卫一问便知。”

    “……”丞相面色阴寒,沉默着没有应声。

    那头的掌印悄然觑他脸色,复又开口试探道:“属下片面之词不足为信,可宫中暗卫全都听帝姬差遣,若非是阿九自愿,试问谁能带得走她?”

    眉心的位置霎时剧痛,千万根针齐齐刺入一般,钻心噬骨。他发力地揉摁眉心,真真假假假假真真,迷离间竟有些分不清梦境与现实。春意笑的话提醒了他,宫中有他的暗卫,若真有人来劫,要将她带出紫禁城绝非易事,莫非真是她自愿跟燕楚叽走的?

    以利诱之……燕楚叽若以利诱之,会是什么利?相处了这么久,他早摸清了她的性子,色厉内荏外强中干,尤其贪生怕死。交换的条件,难道是替她取出金蝎蛊?

    晨间的雾气还没有散尽,水面上氤氲着薄薄的一层,他徐徐睁开眼,迷蒙的轻纱后像她的容颜,明媚白皙,同初见时一样妖娆美丽。抬起手,指尖将将要触及,却像是点破了一池涟漪,荡开几圈儿后化为了虚无。

    今天这日子特殊,他的身体无比地虚弱。皱紧眉,眼前忽然变得模糊,看什么都像隔着一卷轻帘。春意笑端详他面色,徐徐从地上站起了身,拱手道:“大人保重。先皇后的丧事那头须臾离不得人,属下先行告退。”

    国母尸骨未寒,停灵的事宜不能搁置,尽管帝姬失踪,该走的过场还是要一样不落。谢景臣捏着眉心摆手,春意笑因回身离去。

    背靠着亭柱抬眼看,远处的山峦却是朦胧的,天际的云层有些凝重,将金光渲染得飘渺而虚幻。眉心的剧痛缓缓淡下去,心头的滋味却愈发浓烈清晰。有些惊慌,有些害怕,可是连自己都不知道在怕什么。

    他有害人的手段,残害忠良作恶多端,这都是人前的样子。剥除开坚硬冰冷的外壳,他的心同样有血有肉,温暖而柔软。事实如何,在见到她之前都无从知晓,可是如果真相真的如同春意笑所说,他该怎么面对她呢?

    世间最让人无法原谅的便是背叛,即便对方是他深爱的人。可是她真的会这么做么?为了活下去而与燕楚叽做交易,不惜一切代价?

    起风了,沙子迷了眼,他别过头揉眼睛,心头的焦躁几乎要将人逼疯。远处人来人往,都是虚的,迷迷糊糊的一团,走马灯似地闪过去,什么也看不真切。脑子里忽然升起个怪诞的念头,如果真如春意笑所说,她同燕楚叽一起离宫,从某种方面来说其实是件好事,至少能说明她还平安地活着……

    他唇角勾起个苦笑,暗道自己一定是疯魔了,居然会觉得这是件好事。人与人之间的感情实在难以言喻,原本各不相干,如今却牵连得拆分不开了。

    徒步往前走,步子提起来有千斤重,落下去时却是飘的,不知来路,不知去处,居然有些浑浑噩噩的意态。前边儿一行宫人走过去,见了他,纷纷呵腰见礼。他垂眸敛神,眨眼间又成了高高在上目空一切的谢丞相。身在内廷,每一步都是险棋,尽管心头泣血,也要镇定自若地走完这段不长不短的路。

    临到前了才发现走到了碎华轩。这处宫室仍旧和过去一样,檐上悬着未点亮的宫灯,门前侍立着三两宫人。老远便听见女人的哭啼,抽噎得不成语调,骂骂咧咧道:“帝姬失踪,赵宣八成脱不了干系!他一贯帮着欣荣帝姬为虎作伥,谁知道是不是他将咱们帝姬藏起来了!”

    金玉哭成了泪人儿,一面哭一面冲着朝门外走,俨然一副要去掌印值房要人的架势。后头的钰浅连忙追出来扯她,赤红着眼道:“你要去哪儿?惹恼了赵宣,宫里的日子有得你难受的!殿下吉人自有天相,不会有事的……”说着余光里瞧见一个松竹般的身影,登时一愣:“谢大人?”

    他就站在竹林的阴影处,身姿清挺,可是看不清脸,无从洞悉他的神态颜色。几人大为错愕,只以为他是来兴师问罪,连忙慌慌出门去迎,福身惊骇道:“丞相怎么来了?”

    谢景臣半掩着眸子似乎疲累,习惯性地去抚手腕,一摸空空如也,这才记起那串菩提子已经散落了满地。走到这儿来,像是一种本能,他长叹一口气定定神,忽闻奉先殿那头洪钟叩响,嗡嗡隆隆的声音荡彻云霄。

    他一脸阴沉,微微侧目,指尖轻轻抚过广袖里的短笛,并不说话,迈开步子朝慈宁宫那方去了。一众宫人不明所以,伸长了脖子在后头打望,相顾无言。

    这个月份,金乌的光芒已经有些偃旗息鼓。他缓缓沿着两宫的夹道朝前走,偶尔会遇上些含苞欲放的一串红,开在墙缝里,昂首迎着日光,昭示着无比顽强的生命力。

    他看得入神,忽然听见背后传来个轻佻的嗓音,慢悠悠道,“她说你反噬之日功力大减,果然不假。”